2010年8月29日 星期日

歐威爾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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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到今年剛好整整二十個年頭。

那年我仍在部隊服役,我們支援別的部隊演習,我身上特意帶著歐威爾的《1984》,趁著空餘閱讀,恐懼與疑惑經常在腦海湧現。就當日而言,冷戰依舊進行, 這個控制思想奴役人心的極權型態,的確在某些方面得到了實現。但沒想到過不了幾年,共產主義在東歐竟然全面倒塌,還好《1984》裡恐怖的意境終究沒有真 正應驗。當今猶存的共產國家也在政策上改弦更章,變得較有彈性。

最近我才發現,歐威爾本人對評論家將《1984》當成預言,並不贊同。他諷刺與控訴的意圖遠超過所謂的預言,就像《動物農莊》一樣,是他對史達林主義深惡痛絕的產物,雖然這兩部小說結構、筆法大不相同,但都表達了他深層的恐懼與批判。


歐威爾其實是個假名,他的本名叫Eric Blair,和當今的英國首相布萊爾同姓。要到1933年他而立之年,出版第一部作品,他才開始使用這個名字。他的處女作可算是一部雙城記,但並非虛構, 而是他在兩座大城掙扎生存的紀錄,書名叫《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原本他把這份手稿交給朋友毀棄,但他的朋友卻將之轉給一個出版商。出版商建議這本書應該修訂一番,且不以真名示人。布萊爾先生接受了提 議,他在倫敦期間曾有一段當流浪漢的經歷,經常使用假名,於是討論之後便拍板定案,George Orwell就這麼誕生,日後他的聲名就由此而奠定。書籍終於出版,評論家的反應也不錯,但銷路還沒好到他可以放下教職。


我手上的中文譯本《流浪記》(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已近似古董,民國五十九年三月間由大林書店出版,還是第一版。直到去年四月間我才第一次讀完,連我都感驚訝,這本書擱置良久才見天日。從 緬甸回國不久,1929年春天他到了巴黎,剛開始以教授英文謀生,但並未持續,末了他找到一份底層的工作,在一家飯店擔任洗碗工人。

書中談到他寫作的心境,他說:「貧窮是我要寫的東西,在這個貧民區裡,我首次與貧窮發生了接觸。藏污納垢,奇異生活的貧民區,是我認識貧窮的第一個課題, 也是我自己生活經驗的背景。」貧窮在他筆下刻苦銘心,處處可見歐威爾在拮据之下蒸餾出的無奈與嘆息,但貧窮並未使他失去幽默,我想那也是在黑暗中度日的生 存之道。下層社會正如他所描繪的,在此藏污納垢,不單是物質表象,也是人內在狀態。但這裡湧現著一種鮮活怪誕的活力,就好像蟑螂超凡的適應力一般,再惡質 的環境,仍能生存繁衍。在巴黎他還有工作,但倫敦的部分,他連底層的工作也沒了,他成了居無定所的流浪漢,到處漂流。這些淪落的經驗日後對他社會主義的信 仰,有相當的關連。


其實選擇貧窮,與那些受壓抑的困苦人為伍,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在一本書中《至維根碼頭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透露,當時他要逃離的不只是帝國主義,也是每一種對人宰制的形式。要反對這等勢力或當權者,就是要站在受壓制者這邊,他說:「當時失敗對我而 言,似乎就是唯一的美德。」正因為他拒絕他原本成長的社會階層,使他選擇底層的生活。在巴黎與倫敦的經驗,也塑造他日後創作的風格,新聞性強於文學性的風 格。


至今我還有一點微薄的印象,第一次讀到《射象》(Shooting an Elephant)的故事,從一個大學的英文讀本裡發現的,我很認真查了字典。他記述緬甸人對他濃厚的敵意,同時他對英國當局頗感不滿,他的工作一直困 擾、糾纏他的良心。最近重溫其中細節,對他身為皇家警察的羞恥,對充任殖民地剝削者兩難的處境特別有領會。那種糾結的兩難,在一個射殺大象的事件上表露無 疑。

但他怎會跑到緬甸當警察呢?為何選擇一個叫他良心糾結的工作呢?


布萊爾生在印度,一個不高不低中產階級的家庭,表面不錯,但收入永遠不足支撐他們表面的階層,所以階級之間的界線與糾葛,也就縈繞在他們的生活周圍。他六 歲的時候很喜歡鄰居的小女孩,她爸爸是個水管工人,布萊爾的母親對此非常警覺,害怕兒子和工人女兒走得太近,會讓他染上粗野的腔調。這個例證很能顯示英國 中產者階級的焦慮。

1917年他進了Eton,這個培養精英的學校,但表現並不出色,他的鬆弛使他遠遠落後,班上十三個人,他排名倒數第二。於是進牛津大學的獎學金無望,只 能另謀出路。他父親曾在殖民地印度擔任公職,也許這正是他選擇到國外發展的主因。於是,1922年十月間他啟程前往緬甸擔任皇家警察,年十九歲,在那裡待 了五年左右。這五年的歲月是個痛苦的旅程,對於緬甸的殖民社會或者英國當局,他都顯得格格不入。

今天來檢視Owell的一生,仍可感受他憂鬱而矛盾的性格,他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卻是相當特殊多彩,起伏巨大。終其一生,他似乎一直在抗拒舒適、僵化的英 國型態的生活方式,無論是到緬甸當警察、在法國做洗碗工人、在倫敦流浪、參與西班牙內戰等,他都是以行動來實踐理想。向來他也有意和當代文化主流保持距 離,無論在倫敦或西班牙,都甚少和著名的文人來往。他曾經自道:「我和文學圈裡的人沒有太多廝混,因為我從經驗得知,因為一旦碰見或對什麼人談過話,就無 法再對他顯示知識的殘酷(intellectual brutality),即使我覺得應該如此。」像一位評論家所指出的,他和別人相處雖然溫和,但他的文字卻是處處銳利而強悍,有時候不免給人不詢情面冷酷 的印象。

1936年元月間就在他完成了新小說之後,Orwell接受一個出版商的使命(也就是出版他《流浪記》的出版商),要他到英格蘭北方探訪礦工的社區,撰寫 一部工人階層的生活報導。這次的旅程主要的收穫就是完成了《至維根碼頭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根據評論家的說法,這本書奠定了他日後政治作家的地位。其實這段期間,根據友人的說法,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期間他和一位女士 Eileen Oshaughnessy結婚,他搬到Wallington這個地方,在他租賃的小屋中一邊寫作,一邊做點小生意,還畜養家禽、種植蔬菜,生活十分愜意。

但快樂的日子維持不久,當年七月西班牙內戰爆發,十二月間就在他完成《至維根碼頭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的手稿,便旋即趕到西班牙,當時他才結婚六個月左右。原本他是想到那裡擔任新聞通訊員,報導內戰的狀況,但經過對各地自願軍的觀察,他覺得自己 更適合參戰,於是他從觀察者變成了介入戰事的共和軍。他加入了一個民兵組織POUM(the Partido Obrero de Unificacion Marxista)─馬克思主義者聯合勞工黨。

戰事爆發的開頭,英國大約有兩千位志願軍參戰,和各地的志願軍一樣,他們都認為法朗哥對民主共和的危害。這些人有工人、知識份子、無政府主義者、還有各類 共產主義教條主義份子,可以說是支雜牌軍,出於對社會主義的理想與熱情,而加入戰事。英國詩人中參戰的,較出名的有W. H. Auden、Stephen Spender等人。

但是初抵西班牙的Orwell在政治上仍然十分天真,他對左翼間的派系無法分辨,對其內部的鬥爭毫不知悉,以為在反法朗哥、反法西斯的旗幟底下,大家都是 兄弟,他以為這些人像他一樣,是為了人類共同的道德情誼〈Common Decency〉來此。當然,在戰事初期的階段,他的確預嚐到一點無階級分別的社會平等,在他日後的著作《向卡塔羅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提到這段珍貴的經驗,當時從將軍到小兵大家領的是同樣的薪資、吃同樣的食物、穿同樣的衣服,就是下命令也是基於同志間平等的關係,但 同時他也承認這支部隊紀律很差。而這種大雜燴的組合雖有理想,但內部分歧,加上紀律鬆弛,比起法郎哥部隊相對目標清楚、戰鬥紀律較高,共和軍最後兵敗是可 以預期的。

內戰初期,他從西班牙寫信給他的朋友,承認他對社會主義的認同。但隨著戰事擴大,那些美好的狀況漸次退色,左翼派系間的鬥爭與險惡逐漸浮現,他發現共產黨 內部的宣傳機器一直對POUM扣帽子、貼標籤,定他們是法西斯同路人,和法朗哥狼狽為奸等等罪名,結果導致其成員紛紛被捕,領導人被暗中處決,成為內部政 治鬥爭的受害者。他發現POUM和無政府主義者都期盼在西班牙行社會主義的革命,但蘇維埃當局的意願剛好相反,他們企圖消滅革命。這些事件使得他認識在反 法西斯的宣傳背後,史達林極權殘酷不仁的本質。原來法西斯固然惡毒,史達林的共產黨也毫不遜色。

1937年五月他中彈受傷,子彈射穿他的喉嚨,幸好沒打中頸椎,差點就打到頸動脈,只差一點點距離他就喪命。他被迫和他的妻子逃離西班牙,之後他對這個戰 爭的貢獻,就是以記實的手法回顧西班牙內戰,把他看見的真相披露給世人。然而,他並未因此放棄社會主義,他的社會主義信仰比較不具意識形態。要到他寫 《The Lion and the Unicorn》,有的評論家才認為他背離了社會主義。

1947年他寫了一篇文章《我為何寫作》(Why I Write),回顧他寫作的歷程與動機。文中結尾的部分,他談到寫《Homage to Catalonia》的一個插曲,書中有一章特別冗長的篇幅,充滿了各類報紙引文,主要就是為內戰中的托派辯護(POUM當時就是被歸類為 Troskist)。Orwell提到當時一位他尊敬的評論家質疑他的做法,認為如此會讓一本好書淪為新聞報導,他也同意評論家的說法,但他別無選擇,因 為當時的英國對此毫無知悉,他們是無辜的,那些罪名是虛假的指控。

我相信這正是他良心與正直明確的宣言,就像Lionel Trilling(前哥大的教授,著名的文學評論家)在本書美國版的序言中所言,Orwell雖不是天才或天生的作家,但他卻以一種單純、直接、無偽的智 慧來面對世界。Trilling稱呼這類型的作家為典型的代表(Figure),他們導引讀者感知作品背後站立的道德人格。所以有位英國的作家V. S. Pritchett稱許他是我們「一代蕭瑟的良心」,也許我們可以說,他的確是文如其人。

在《我為何寫作》(Why I Write)一文中,Orwell提出四個寫作的動機,除了謀生吃飯之外,有純然的自我(Sheer egotism)、美學的狂熱(Aesthetic enthusiasm)、歷史的衝動(Historical impulse)、及政治的目的(Political purpose)。他說他個人前三個動機遠超過第四個,但他所處的背景,及日後的經歷,使他理解工人階層的存在,也使他對權威的痛恨加劇,特別是西班牙內 戰的經驗,使他的寫作逐漸形成了第四種動機。

Orwell在文中透露,從小就有成為作家的意願,但有一段時間他幾乎想放棄這個念頭,甚至日後等他開始決心創作,認識他的友人都覺得無法恭維,他們覺得 他的文字笨拙,Orwell能在文字上形成風格,當然是日後錘鍊的結果。夏志清先生在一篇文章裡指出,評論家George Steiner認為《1984 》屬於那種讀一遍忘不了(One-time-unforgettable)的作品,但等年紀大了再讀,就發現它毛病不少。就其藝術成就來說,也比不上 Arthur Koestler的《正午的黑暗》(Darkness at Noon),一本討論三零年代蘇聯大清洗黑案情狀的小說。不管評論家的意見如何,《1984》的影響力卻仍然遠超其他著作。

Orwell書寫的經驗相當坎坷,出版發表也不順暢。前面我提到他的第一本著作《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差點泡湯,還好他的朋友適時挽救。他的第二本報導之作《至維根碼頭之路》,也是由同一個出版商發行。但這位出版商卻拒絕出版《向卡塔羅尼 亞致敬》,當時書還未動筆,可見出版商對Orwell的政治態度與行動無法認同。

Orwell於1944年二月間完成《動物農莊》,雖然他已經具有知名度,但這次出版卻有困難,有些出版商認為時機不對,因為大戰尚未結束,大英帝國和蘇 聯之間仍有盟友關係。要到1945年夏季,書才得以出版。1944年是Orwell非常多產的時候,也就是在當年,他讀到一位流放的俄羅斯作家作品 《We》:一本反烏托邦的小說,引起他極大的興趣,1984年的構思靈感和這本書有相當關係。

1947年十月間在靠近蘇格蘭海岸的島嶼上,Orwell完成了《1984》的草稿,1946年底他搬到這個Juro島上來,有幾位Orwell傳記的作 家都說,這個島嶼的天氣和不便是促成他早逝的原因。很難想像他會跑到那個島上去養病。 1949年六月《1984》出版,立刻成為暢銷書,也成為美國「Book of the Month Club」的選書。就在他去世之前三個月,1949年十月13日他和一位認識幾年的女士Sonia Brownell結婚,似乎讓他享受了短暫的幸福,但婚姻並未能挽救他的病情,1950年元月他因肺癆死在病房中,享年46歲。

時空的落差雖然存在,閱讀總能產生新的發現,這就是古典能歷久而彌新之效,當然閱讀的人有了新的視野,古典也能因應、創造全新的體會。閱讀期間我想起 1984裡幾句響亮而搶眼的新語言(Newspeak):戰爭就是和平、自由便是奴役、無知就是力量。那不只是描繪極權宣傳機器製造的災難,那也可能是假 冒民主,實為民粹所創造的幻覺,沒有清醒的靈魂,就會失去正常的免疫,而深陷騙局。投票的權利雖然可貴,但投票卻不一定產生真實的民主。也許George Orwell的壽命不長,但作為一位政治作家,其作品與人格展現的澄澈,如同水晶的精神,在這個紛亂的時代,仍然深富價值。



延伸閱讀

流浪記
喬治歐威爾
大林出版社

The Road to 1984
By Peter Lewis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Publishers

The Orwell Reader
By George Orwell
Harcourt Brace& Company

The Company of Critics
By Michael Walzer
Publish by Basic Books

The Moral Obligation to be Intelligent
Selected Essays of Lionel Trilling
By FSG

夏志清文學評論集
夏志清著
聯合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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