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日本以後，聽到在東外大的學姐們都說:「來這邊交換學生一年回去的人都很不能適應台灣的生活。」我聽了覺得很疑惑，後來隨著時間的增長，因為身在國外，那種異鄉人的意識非常濃厚，讓我一直思考有關於台灣主體性跟台灣社會的許多問題，我也堅信我和過去的人不同，因為我熱愛台灣，那種過的不好的日子根本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然而事情卻完全不是如此，正因為我熱愛台灣，對我的故鄉有熱切的情感，回來台灣發現很多"事實的真相"以後，反而比過去來交換學生的人更加不能適應台灣的生活。
記得要離開日本的時候，學姐同我吃飯，殷切地跟我說:「珍妮佛，你回到台灣以後，一定會很不適應台灣的生活，會有很多很多的抱怨，但你記住，無論有什麼不滿跟怨言，千萬不要說出口。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種經驗(留學)，他們不會了解，你一開口抱怨台灣哪不好，哪跟日本比差遠了，這種話一說出口，人們雖然嘴巴上誇你喝過洋墨水了不起，骨子底卻會諷刺你這麼有"才調"為什麼不留在日本算了…。所以如果有什麼不滿，就說你還在適應台灣的生活就好了，其它的事就不要多言了…。」
吃飯的時候，我不了解學姐口中所說的抱怨和不滿是什麼意思，對一個熱愛台灣鄉土的我而言，這根本是天方夜壇。然而，一回到台灣後，我就立刻"強烈"地發現學姐說的話是至理名言。
@ 離日前最後的小旅遊-雨天中的多摩動物園
剛回來台灣，海角七號非常紅，大颱風天的，我騎著摩托車帶妹妹去看電影，風非常大，我載著一個人摩托車整個幾乎要飛走了。結果就在回來的路上，在風超級大的情況下，我根本快倒了，後面的車子竟然一直給你"叭"下去，我整個是完全嚇到…。 在台灣，駕駛根本不管你死活，你識相的就讓車，不識相就準備被撞，回來台灣半年，覺得這是很糟糕的公民道德的缺限。我在日本完全沒有被叭過，就算是不小心 走路沒看紅綠燈，闖了紅綠燈，車子一定會停下來乖乖讓你走過去，剛去的時候會把台灣的習慣帶過去，讓車子先過去，但這種時候車子的人都會示意你先過去，甚 至搖下車窗探出頭來用敬語用聲請您先過去。因為大家都守交通秩序，懂得"讓人"，所以在日本路上感覺很安全，可是回來台灣，"一趴驚醒我夢中人"--後來才了解到事情原來是這麼回事--我一直認為台灣是現今世界最有可能實現儒家社會那種"反身而誠、富而好禮"的社會，但回來台灣深刻發現這種夢想離日本實在是太遠太遠了。
老一輩的人都說日本人「有禮無體」，在留學的時候真的覺得是這樣。但回國後，我也很難信服台灣人這方面會比日本人好。如大家所知，許多研究民族性的學者都老早就提出日本人的概念是「公」，而中國人的概念是「私」。中國人社會重視家庭家族社會，就如同費孝通先生講的水波紋式的擴展家庭。可是日本人不是如此，舉個例來說吧，幾年前日本綜藝節目常作去解救「垃圾屋」的主人。日本人很奇怪，垃圾會往自己家裡堆，可是這種情況在台灣有，但相形之下很少，大家都嘛快點把垃圾丟出家以外的地方，反正不要礙到我就可以了。再講個例子，當年Sony發明隨身聽，美國人很驚訝日本人發明這個玩意的出發點，對美國人來說，隨身聽是為了防止別人吵到自己;可是日本很有趣，他們是為了怕吵到別人，所以發明只有自己聽的到的隨身聽。對日本社會而言，「公」的概念非常重要，大家是一個群體，麻煩到別人、防礙到別人是不被這個社會所允許的，所以很多禮節和禮術就這樣出來了。
我認為日本人有三項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一是禮貌;二是法治;三是信任感。而禮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是一種感恩的具體實踐。 在日本入鄉隨俗，順著他們的方式生活，很習慣你會在早上跑步的時候，對不認識的人說聲禮貌性的早安，晚上騎著腳踏車經過派出所看到警察在外面的時候，會很 自然地對警察先生說聲"您辛苦了。"很多時候是警察先跟你開口說聲"晚安"。去餐廳吃飯的時候，吃完會很自然地說聲"go-chi-so-sama"，以 表達你對廚師辛苦為你準備一頓飯的感謝之情。我們常說"請、謝謝、對不起"是很基本的禮貌，可是為什麼這在台灣時常覺得這種小學生的公民道德都如此不足 呢?所以我覺得台灣很多人搶著作功德，可是有"公德心"的人，有"公(功)德"意識的人卻是不是那麼的普及。
法治和信任感是相形而生的。我在日本最驚訝的就是日本的飯店預約什麼的，不用繳訂金， 到時候人到享受完再給就好了。乍看之下這好像沒什麼，不過就是沒收訂金而已，可是這件事幾乎不可能在台灣實現(看旅遊版就知道有多少台灣人訂了飯店臨時不 爽去就不去，連一聲電話也沒打…)，這是對人有高度的信任感和法治社會的具體表現。人跟人建立起來的信任是非常難得的，因為我相信你，所以給你方便，而你 也回報相同的禮術。再拿一個例子來說吧，我在日本也參加了不少次的團體旅遊，大家總是很有秩序的一起享受大自然、美食和愉快的觀光生活。導遊今天說集合時 間是12點，日本人絕對都提早十分鐘以前回到遊覽車上，時間一到立刻開車。有一次我和Vicky和LC去草津溫泉旅行，約好在池袋等車，有一個老阿公，他 的朋友都還在電車上，可是車掌只跟阿公說聲抱歉，因為時間嚴守，遲到一分鐘都是對其它守時的顧客非常不尊重的事情，所以那一次我們三個人很傻眼，他們是非 常注重守時的。
我又想起在台大的日子，上過熱門通識范光龍老師的課，他曾提到日本社會，他說日本二十多年前曾經有二手車販賣公司把泡水車重新改裝賣給消費者，這件事被報導出來後，這間公司不久就倒閉了，而且永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可是這件事同樣發生在台灣呢?事實上大家很快就忘了有這回事，台灣人原諒別人的尺度似乎大很多。 再舉例，很多日本藝人吸毒什麼的，例如以前在搞笑劇很紅的田代、80年代超紅偶像團體光源氏主唱，他們被捕，再回來演藝圈表演已經又很受限制了，可是再爆 又犯一次錯，這在日本社會就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以後的日本很難很難再看到他們的出現了。他們是公眾人物，這種行為會影響整個社會風氣，原諒一次已經是很 大的極限，可是你再犯第二次，對不起，沒有下次了。反觀台灣呢?多少藝人酒後駕車、吸毒，一而再犯，台灣社會一開始一片撻伐聲，可是時間久了，有新的話題 就忘了這回事，那些人又再出來賺大錢了。
雖然日本過去發生一連串的食品安全問題，我在日本也覺得日本人對人和人之間的信任感會不會因此就崩解，但我覺得他們處理事情的態度上面，我還是覺得是了不起的處理方式。 例如有間高級料理庭把客人吃剩的東西再重新拿出來給另一個客人，第一次被發現，女老闆出來聲淚俱下說他對不起他過世的父親，覺得很羞愧。可是第二次已經反 省又再犯，這間超高級料理庭就直接廢業了(倒閉)。還有個例子，前年華航飛機在沖繩爆炸，事後機長在台灣被視為英雄，這在日本社會是非常不可思議的。台灣 人的觀念是"人沒事就好了"，我還活著是撿到啦，反正不關我的事就無所謂，可是日本人作事態度就是一板一眼，這在日本社會反而機長要被調查要被嚴厲的高標準盤問跟檢討，而華航這種馬虎的作法，在日本社會早就不知道倒閉N百次了，根本不會讓你幾乎每四年一次大空難死幾百條人命，大家還是搶便宜繼續搭華航。沖繩爆炸事件之後，反而大家會說現在坐華航正是時候，因為便宜，危修會作的比過去嚴，不會有事啦。台灣因為這種高度"包容力"和"原諒力"，所以一再的錯誤會一直出現，包括政治上的貪汙事件。
日本的社會是很壓抑自己的真實心情的，所以會有嚴重的學童欺負事件。台灣則完全不會有壓抑問題，和日本相反的是，台灣是害怕別人麻煩到我;日本人是害怕麻煩到別人。我回台後，一直思考孔子奢望的儒家社會。台灣人對人真誠沒錯，因為行為就是自己為優先，他人是其次，想作什麼就作什麼。再加上台灣沒有社會福利，大家為了替自己爭一份保障，很努力地去為自己鑽出一個出口，這種生命力是非常強大的，反映在大家騎摩托車上，就是努力鑽一個洞，努力第一個狂奔在紅綠燈交換時。台灣人真誠，可是把行為建立在自己便利別人不便的私人意識上;日本人我在留學時期覺得日本人很表面，可是日本人行為是克制自己以達成公眾的便利，禮治跟法治都是台灣望塵莫及的。有沒有一個國家「禮」與「法」作不好卻可以接近孔子眼中的大同社會呢?日本社會好像是比較像荀子言中用禮術來約束個人行為，可是我認為，唯有先作到尊重別人，達到大家都舒服的公利社會，禮治法治具體實踐，進一步才有可能達到儒家社會那種仁誠大同社會。台灣至少在這方面是還要更加努力的，而努力是必須先由菁英份子先作好，底下的人才會也跟著作。(所以我認為貪汙的政客是非常該死的，最上面的人黑掉，小官員能不貪嗎?再更下層社會的人能不自私地替自己A東西嗎?)
最近閱讀人類學的書籍，一開始會對有些學者提出人類學的研究--除了記錄沒有文字的原始部落的歷史以外，另一方面則是對自己國家和社會再度反省和反思--有所疑惑，不過想到日本，我立刻覺得出國留學也是同樣的道理。 不光是看其它國家的文化、社會，同時也是再反省自己國家的社會體制。我作此文的目的，不是想說台灣哪不好、哪很差、哪方面很糟糕，相反的，我是希望台灣有 朝一日可以變得和日本一樣，尊重別人，禮讓別人，讓大家生活品質變得越來越好，而不是大家越來越糟。我也期許身為留學過、第一學府出來的菁英，能夠當一個 火車頭，無論是留學美國、留學歐洲、留學日本，都能把國外經驗好的帶進台灣，讓未來的故鄉--我摯愛的台灣--會越來越好。
(此文是恭喜好友Oyama即將赴日留學之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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