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6日 星期日

教育的目標與人的價值(上)

       教育的目的,是教養出能愛自己,能自得其樂,值得讓身週的人愛他,而且又有吸引人的魅力人格。但是,既有的教育目標與社會價值卻狹隘到只剩「賺錢」和「拼 鬥」兩個目標。因此,我們用盡各種手段在教養出只會賺錢與鬥爭,不會愛自己,沒有能力自處,乏味而不值得人愛的孩子。教育是為了要激發人的熱情,讓我們的 孩子可以終身懷著熱情與憧憬,渾身帶勁地活下去。但是,流行的社會價值或者乏味、無聊,或者淺薄、虛無,使得真正心靈聰慧的小孩不知道活著有什磨意義。家 長和社會流行裡這些狹隘的價值觀如果不能解除,即使把小孩從小送到國外,這些價值觀仍將在國外箝制孩子的成長,成為孩子未來的夢魘。國內現階段最嚴重的教 育問題不在制度不良,或師資養成過程有問題。而是家長自己就找不到可以活得有趣、或者有意義的生活目標。這個問題不解決,所有的教育改革都是換湯不換藥!

一、教育的目標與人生的意義

       人和其他動物最大的不同在於:除了生存的本能之外,他需要千方百計地為自己的人生尋找或賦予一個意義。這種「意義感」的需要,經常比單純地求肉體的生 存還強烈。因此,在存活邊緣的史前時期、中世紀,乃至於當代的西藏、印度和尼泊爾,人可以壓搾自己已經不足的物資,去裝飾宗教場所,並尋求宗教的靈感與安 慰。假如我們誤以為人生中一切精神性的價值都是虛幻的,而人完全一如動物般,只會靠本能去從事「優勝劣敗」的生存兢爭或強取豪奪,那麼我們就根本無法解釋 任何一個人類文明的誕生。
       從口述歷史時期的宗教,到五大古文明的肇始,不同的族群在不同的時空領域裡,各自提出他們為人生所賦予的「意義」,並將這些「價值」流傳給後代,成為 整個後繼人類文明發展的依據。雖然這些文明初期所提出的人生價值、意義或理想一再遭到後繼者的質疑和修正,但是至少到十九世紀為止有一件事一直不曾改變: 對人生價值、意義與理想的再思考與再反省,是所有文明活動的核心,以及再造的原動力。因此,自有口述歷史以來,一個族群代代相承的價值、意義與理想,就成 為所有教育的核心。而在傳統英文裡,大學(university)和技術學院(polytechnique) 的主要差別就在於:技術學院關切的是產業技術與謀生的技能,大學則是對文明與意義的探討和反省,以及理想的再造與承續。簡言之,大學(以及各級教育)的任 務,在於為它所屬社群提供人生的「意義感」或「理想」。這些意義、價值或理想雖然在歷史上一再被修正,但修正的方向卻是愈來愈多元,使得各種不同稟賦與天 性的人,都愈來愈容易找到適合他們扮演的角色。
       不過,在達爾文主義的誤導下,我們一方面把傳統論述中的各種意義感、理想和價值當作「迷信」和「意識型態」,另一方面又往往誤以為自己可以像狒狒一 樣,在資本主義殘酷的市場兢爭中,過著「弱肉強食」的純屬物質性生活。事實是,當代人對「意義感」的需要從不曾消失或減弱,只是被過分扭曲而有著太多的偽 裝。試問:如果將男人的成就欲和女人的虛榮心一概去除,這個社會還能剩下多少野心?而這些成就欲和虛榮心,豈不都是披著物質性外衣的精神性嚮往?它們背後 真正的原動力,不就是想要藉著壓服別人來肯定「自我」的一種「被扭曲的意義感」?真正的「自我」,只有自己才能真正肯定;需要他人肯定的「自我」,其實是 一種潛意識裡對空洞化的自我所生的惶恐,以及對此惶恐的偽裝。這裡頭所牽扯的各種扭曲與糾纏,導致人把自己內在的尊嚴和性情徹底抹殺,使男人變成生產線上 的工具,而女人則成為生小孩、照顧家庭的工具,或者甚至進一步退化為男人擁有的一件家具。
       假如我們可以看透當代人的「成就感」、「自我肯定」、「自我實現」等,無非是「意義感」的各種不同變形,我們就可以理解到:自有文明以來的,人活著最 重要的需要是「意義感」、「理想」和「價值」。一個社會所能提供給它的成員的「意義感」、「理想」和「價值」愈深刻、活潑、豐富而近於人所能企及的事實, 他的成員就生活得愈精神飽滿而昂揚。從文明肇始到啟蒙運動,乃至於當代的左派文化批判者,人類在過去歷史上所認定與展現的意義感、尊嚴與價值,是非常地寬 廣的,不分智愚都有他的位置與值得奮鬥的目標。
       不幸的是,時下的教育理念被資本主義的生產邏輯嚴重扭曲,以致於人的價值被嚴重地窄化為社會地位的高低和收入的多寡,而社會地位的高低和收入的多寡則 取決於資本主義自由市場下的價格原理。這個資本主義的生產邏輯在十九世紀和達爾文主義結合,形成了今天的主流價值思想:「社會達爾文主義」。於是,人的價 值、理想、意義與尊嚴,完全取決於他的市場價值,而人活著唯一的意義與幸福,退化為:在「優勝劣敗」的市場兢爭過程中,力爭上游,乃至於「踩在別人頭上」 或「踐踏別人的尊嚴」的那種驕傲。在這樣的社會價值體系中,不但生產力較薄弱的人會被無情地踩在社會的最底層,連不認同主流價值的人也會被排擠到社會邊緣 去。於是,隨著物質條件的改善,人在精神上可以有的生存空間卻急劇地被壓縮,難有喘息的空間。當代人的苦悶與精神壓力,基本上肇始於此。
       但是,可悲的不是總有人想踐踏別人的尊嚴,而是絕大多數人總是甘心被人踐踏,或者為虎作倀。從社會學的觀點看,歷史上所有佔據社會主要資源的階級,不 但會設法合理化自己的權益,還會通過媒體與教育體制,將這個合理化過程灌輸給社會上其它被宰制、利用、剝削的階層,使被統治階層「欣然」擁護統治階層的利 益。用社會學的術語說,這就是所謂價值「內化」的過程。君主專制時期用「君權神授」將貴族的權益合理化,再「內化」到領地佃農的心理,以致於十八世紀末革 命的主要阻力,竟來自於被奴役的農民。同樣地,十九世紀興起的資本階級為了鞏固他們以非人道手法獲取的利益,也創造出「市場價值」、「工作倫理」和「社會 達爾文主義」的合理化說詞,並藉由教育與媒體,將這些被扭曲過的價值觀,內化成常民百姓,乃至於知識菁英的內在價值。
       表面上聯考是扭曲今天臺灣教育的元凶,實際上,聯考只是前述資本主義價值觀的犧牲者。根據最近報紙的報導:由於國內產業的升級,不同學歷者的平均所得 逐年加大。這條消息,清楚地說明了聯考的媚力來自於:高學歷保障了高收入,而每次升學兢爭中的勝利,都意味著未來有較好的機會獲得較高的學歷,以及較高的 平均收入。更何況,高學歷還意味著較高的社會地位,以及接近相近教育水準的異性(未來的婚姻伴侶)。古話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用在聯 考的勝利者身上,似乎真的絲毫不假。因此,當今社會上所謂的「菁英階層」,通常意指著聯考戰場上得意,而在專業工作崗位上一帆風順的人。但是,大家只看到 這些人得意的一面,卻很少去注意到他們所付出的代價。
       這些「菁英」朝氣蓬勃,銳利聰敏,卻又充滿自己完全意識不到的內在矛盾。表面上,他們在求學過程中「聰穎過人」;實質上,他們卻為了聯考而犧牲掉人在 青春期應該要培養出來的情感能力,甚至於沒空去思考任何有關人生價值或社會正義的議題。因此,他們犧牲掉生活中所有陶醉的可能性,以及「簡單的快樂」的能 力。春天的嫵媚,秋光的的亮麗,他們完全沒有感受的能力,也分享不到子女成長的喜悅。他們在工作岡位上充滿幹勁,不畏艱難;但是面對自己或親人的情感問 題,卻嚴重欠缺處理能力和耐受挫折的能力。當小孩子在外頭受到委屈,他不知道如何幫小孩調解;當小孩對人生有不同的抱負或夢想時,他完全沒有能力理解;當 太太抱怨生活枯燥的時候,他們只會趕快帶太太上「高級」餐廳,渡假旅遊;當太太逐漸在婦女成長班中發展出自己的人生目標,而不再事事倚賴他時,他突然惶恐 得不知如何自處。甚至到這種節骨眼的時候,他都警覺不到一個事實:他的一切知識的有效性,僅限於與資本主義自由市場有關的範域;對於不能用金錢換取的人性 事實,他不但一無所知,甚至於完全沒有任何應對的能力。在晚年的時候,他把龐大的積蓄與資產轉移給子女,卻只能在淒涼而無人聞問的獨處中,苦澀地怨嘆別人 的無情與現實。但是,終其一生,他體會不到:子女的現實,是從小到大逐漸從他的身教中學會的;晚來無伴,只因為他本質上根本就是個「乏味」的人。
       看穿了,許多所謂的「精英」,只是一群被資本主義生產邏輯犧牲掉,糊里糊塗地「以生命中的喜悅換取社會上的成就」的人。反之,在「聯考的失敗者」中, 卻不乏抗拒這個資本主義生產邏輯的特立獨行之士。要成為資本主義生產邏輯下的「社會精英」,經常意味著必須犧牲掉一切與市場價值無關的個人幸福。當我們迫 切地期待著子女「成龍成鳳」的時候,必須找到充足的時間,捫心自問:「這樣的代價,換取這樣的成果,值得嗎?」
       在資本主義生產邏輯的操控下,當今的主流價值不只是犧牲掉個人幸福就算了,還進一步使我們犧牲掉對他人原有的尊重與同情心。在這種意識型態下,「正 義」是由市場機制在維持的。窮人在他眼中,只是「好吃懶做,咎由自取」,或者「沒有兢爭就不會有進步,有兢爭就有勝敗;大家有飯吃的齊頭式平等,根本就是 假平等」。簡言之,正義的意思就是富人有權享受辛苦所得(只要是憑本事獲得的,有時候合不合法也不重要),窮人無助活該。人心是肉做的,原本有悲憫的能 力,使我們變成鐵石心腸的,其實是我們的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人被扭曲到這個程度,早已失去他的原貌,卻渾然而不自覺,更顯得悲哀。更何況,中、低收入戶 中不乏堅持自己的人生理想,不圖私利的公益人士,和被社會不當剝削的弱勢族群。他們收入的低下,絲毫不是因為他們能力的低下,而是單純地反應著社會體制的 僵化、扭曲,以及當權者的不公不義。假如我們對這些事實毫無警覺,而一心迷戀當今主流價值的「成龍成鳳」,我們是在「栽培」子女,還是在幫著既有體制「麻 痺」他們作為一個「屬靈」的人的尊嚴,以及更高的價值?
       我們愈是體會到當今社會主流價值對人的扭曲與壓榨,就愈有需要設法通過教育的過程,把自己的下一代從這個主流價值的牢籠裡解放出來。因此比以往更不可 妥協地,教育的首要和最終的目標,必須是讓每一個不同稟賦的人,通過教育的過程,找到他可以實現的理想和人生意義,並有能力看到每一個誠懇的人生命裡的尊 嚴。從幼兒教育到高等教育,乃至於成人教育,都應該本著這堅持,針對不同學習階段的需要與特性,朝這最終目標去設計。如果我們能夠秉持這個理念去教育下一 代,人將只有活著的尊嚴,而沒有職業的貴賤。不同的人,可以根據他天性裡不同的偏好與不同的擅長,選擇最適合他扮演的角色。在這樣的社會裡,教授、政治人 物、小學教師、木匠、藝術創作者,還原成不同的職業角色扮演。人的稟賦也許有高低,性向也許各有偏好與不同的選擇,但所有的人都可以保有他的尊嚴。收入的 高低永遠不可能齊平,人的性情與多元的人性價值卻不因市場的操作而有所損益。只有在這樣的社會裡,「智商」才會還原到「只是人的多種能力中的一種」,在 「智商」之外,手藝、情感的敏銳、對人的溫柔體貼等讓這社會更溫暖、更精緻的特長,才會得到與「智商」同等的重視。如果社會真的可以「進化」到這個程度, 那麼即使是弱智或者殘障的人,也可以因為他們待人的勤懇與溫厚,而得到身週人群的肯定,充滿尊嚴地活下去。只有當所有勤懇踏實的人都重新拾回他們應有的尊 嚴時,才有機會化解社會上的冤屈與暴戾之氣。在這樣的社會裡,人的生活品質才會隨著歷史前行的軌道而逐步改善,文明的發展才重新變得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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