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8日 星期日

躲閉空無:烏干達報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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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拉是個大鎮,
人 多的地方比較安全。但是過去這裏的生活是以小村落為中心--一些農舍、田地、以及牛隻。一個自給自足的經濟,並不豐裕,但是已經足夠生活。戰爭改變了每件 事。在1996年政府命令所有的平民都必須住進營區裏,表面上說是要保護他們。然而LRA繼續在營區攻擊他們,而且政府軍也常常以他們為目標:強暴案發生 的比例非常高。

我跟「醫者無疆界」的人一起到Aromo營區。除了「醫者無疆界」之外,沒有任何慈善機構在這裏,而「醫者無疆界」在2004年7月開始在這裏設立診所, 並派工作人員留守過夜。到那裏的路程大約是在坑坑洞洞上道路走一個小時左右。偶爾車窗外的叢林消失,讓人看到被遺棄的學校、教堂、房屋,每一間都是空空蕩 蕩。有一些人在路上工作,但夜幕一落,這些人即消失踪影。

大部份救援組織的工作人員都在有槍的警衛戒護之下旅行。但是「醫者無疆界」相信不帶槍比較安全;武器代表著你有什麼好東西值得保護的。「醫者無疆界」的工 作人員以無線電每二十分鐘連絡一次,並且常常停下來問路旁的士兵或百姓,前面的道路是否安全。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特別的戒護措施了,然而到目前為止,他 們還沒有遇過大麻煩--除了上個禮拜一輛車子被槍擊,並且被兩個少年搶劫;奇蹟是,沒有人被殺死。每個人都希望那只是一般匪徒,而不是LRA--一個小小 的、理論上的安慰。

我們到達Aromo,沒有發生事故。「營區」其實名不符實:這是一片由上百個緊緊靠在一起、每一個似乎都搭在彼此上面的茅草屋所構成的地方。這裏大約有二 萬六千人,而且還在擴大中。當有火警的時候--常常發生--火苗很容易就在茅草屋頂上蔓延。而疾病的傳染也幾乎與火苗一樣快速而致命,這就是為什麼「醫者 無疆界」會在這裏的原因。

診所位於營區的邊緣,沒有人想停留的地方。這個區域因為叛軍的活動而惡名昭彰,而叛軍隊伍也常常就從不遠的地方經過。政府軍在旁邊設了一個小小的路障-- 一列地基埋比較深的茅草屋,用來擋子彈的。但從診所的陽台看出去,景色似乎很平靜:在一顆芒果樹下,病人那裏的桌子旁掛號,而小寶寶則被放在一個從樹上垂 下來的秤,以測量體重。在棕色的平原外,有綠色的樹點綴在邊緣。

凱倫,值班的「醫者無疆界」醫生,由一位翻譯者輔助,進行看診的工作。她說進來的人有一半都患有瘧疾--這是主要的致死疾病,還有腹瀉。每個禮拜大約有五 百名病患進來,三分之二是兒童。營養不良在不久前還是個嚴重的問題,現在好些了,而嚴重的案例會被送到里拉的醫療餵食救濟中心。

第一位病人是一個發燒、有腹瀉症、以及口腔感染的小女孩。醫生給她母親一帖藥方,她們就到隔壁藥房領藥。然後是一個有寄生蟲的小孩,醫生很快發現病竈,並 且給了藥。然後是一個小女孩,因為她稍早被一位傳統醫者用腳踏車的輪輻開刀,進行扁桃腺切除手術--不意外的,傷口開始發炎。


下個病人較為特別:一個被魔鬼附身的十三歲的男孩。這是帶他來的叔叔說的。他的情況相當糟:他處於昏迷狀態,但抽血的時候,他忽然跳起 來,亂咬、抽搐、流口水,而他的眼睛變成鬥雞眼,要四個人合力才能把他按住。他叔叔說,他在兩天前突然變成這樣,叔叔的臉充滿了恐懼,而旁人很容易就瞭解 為什麼:這個男孩的兄弟姐妹已經有六人死於瘧疾,而且叔叔的三個小孩也是。男孩的父親在一年前被LRA殺死。驗血結果顯示凱倫一開始的懷疑是正確的--他 罹患腦型瘧疾(cerebral malaria)。她立即開始治療。烏干達一般的療法是採用汎西達(Fansidar)以及以及磷酸氯奎寧(chloroquine),但是這地方的瘧疾 已經有抗藥性了,所以「醫者無疆界」使用的是artesunate以及amodiaquine。這種療法很有效,然而這個男孩就醫時間太晚了。也許來不及 了。

他當天晚上睡在「醫者無疆界」的營地,第二天早上,凱倫醫生認為他的生存機率大約只有百分之五十。這個小男孩變成對我有意義的一個象徵;幾天後,我很高興 聽到他已經可以正常進食,並且已經回家去了。

診所還有一個健康教育部門,有十二位出診的工作人員,到營區各地去教導衛生,飲水以及消毒。診所還有一位心理醫生,奧爾嘉‧阿凱羅(Olga Akello),她針對被綁架的小孩以及父母進行心理諮商。我不羨慕她的工作,但是她非常積極而且樂觀。她說,阿裘利文化是一個寬恕與和解的文化;她使用 傳統的清洗以及祈禱儀式來幫助社區的人接納曾經被綁架的孩子。

在拉雪勒中心,我聽到同樣的好消息。但這有可能是真的嗎?無論一個文化如何具有適應力,總是會有一些無法忘懷的恐懼。更令人憂心的是,這些小孩怎麼有可 能,經過長年的暴力後,還可以在他們回來以後,活出另外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在那裏的時候,我聽說了兩個有關於從叢林裏回到村子的小孩的恐怖故事:其中 一個,一個男孩將石蠟倒在他襁褓中的弟弟身上,然後點火燃燒。另一個故事,一個小男孩的妹妹抱怨著必須拿那麼多重物,男孩忽然失去理智,將她毆打致死。然 後同一個社區的大人發現了,也將這個小男孩打死。

這兩個故事都是經由第二手傳播聽來的,而我只希望這些故事都不是真的。





越向北走,戰事就越古老。在邊界處,靠近基特古姆 (Kitgum),是所有的戰禍開始的地方。人們已經長期飽受痛苦,他們幾乎已經習慣了。

在阿坦加營區,在三棵芒果樹下,有一場集會正在進行。一隊政府的代表跑來向社區的人演講。有幾百個人跑來聆聽兩位軍官說話,而他們的訊息必須經由翻譯來傳 達。他們所說的似乎很吸引人:「黑暗的盡頭將有光茫。如果你們有任何LRA的消息,請跟我們連絡。」

然後一位戴著眼鏡的女士走向前來。她的頭銜是北烏干達復原與發展部部長。她非常有活力,而且具有熱忱,她以手勢來表達她的要點:「我們其餘的烏干達人一直 像這樣子」--她大膽地向前走--「阿裘利蘭(Acholiland)則是像這樣」--她向後走。「如果你到那裏去,你會看到坎帕拉正在閃爍」--她強調 地舞動著雙手。「在坎帕拉我們整晚吃飯、跳舞。在坎帕拉你可以奮鬥,而讓生活變得更好。在阿裘利蘭,只有受苦以及哀傷。」對於她的前進後退的比喻,大家都 出聲反應,然而不清楚的是,不知道是贊成還是反對的聲音。

然後她說將會有援助款「來讓阿裘利蘭像這樣子走」--她再度向前走。「和平正在來臨。烏干達政府正試圖讓我們的兄弟們從叢林中走出來。我們希望能帶給你們 更好的生活。為了這位,更好的生活。」她撿起一個小嬰兒,後者大哭起來,觀眾紛紛笑了。


下一位演講者,是一位「悔改」的LRA指揮官,他是一個有著銀髮的老人,開始以阿裘利語演講。很大的諷刺是,他是這場集會中的第一位,以 當地的語言來講話的人。

和平正在來臨。烏干達政府已經這樣講好久了。這個訊息在最近被熱烈地不斷重覆,因為空中有新的動力:一直到最近,蘇丹與烏干達兩國政府一直都對對方的叛軍 提供保護以及武器,但現在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希望的因子?也許--但與我講話的阿裘利人沒有一個人相信。大家普遍的共識似乎是,穆塞維尼政府的最大利益是 讓LRA繼續荼毒百姓,因為沒有LRA,阿裘利人也許又會團結起來,變成政府的最大威脅。很難不對這種看法有同情感。一場已經歷時十八年之久的暴亂?一隊 沒有志願者的叛軍四處肆虐,而烏干達政府沒有辦法保護老百姓?你必須懷疑政府不具備解決問題的決心。第二天,我們走過營區的時候,我們經過一群哀悼者的身 邊。他們告訴我們,幾天前有三個男人去狩獵,結果被LRA殺死了。他們想要埋葬他們的屍體,但是政府軍拒絕到叢林裏去取回這些遺體:他們說有太多叛軍在那 裏了。太危險了。


太危險?太多叛軍?這些人就是在芒果樹下演講的政府軍官的人,他們希望老百姓合作,提供LRA的情報。他們的工作應該就是要去尋找這些叛軍。





Maurina Lakang, Agnes Akeny, Angella Ladyer, Scovia Akan, Grace Aduk, Silvia Acan, Elda Akwero, Santa Akwero. 這些名字不太可能在歷史上留名。她們只是一群尋常婦人,過著尋常生活--一直到上個星期,每件事都改變了。


我們坐在基特古姆醫院外面的草地上,她們開始一點點、重覆地告訴我她們的故事。我注意到--不像那些被綁架的小孩--她們直視著我。我才是那個不 敢看她們眼睛的人,我看著我的手,看我的筆,任何其他可以避免看她們臉的地方。雖然恐懼深藏在白色清潔的繃帶後面,她們還是想辦法微笑,並且輕輕地開著玩 笑。

一個星期之前,她們離開她們所居住的,靠近蘇丹邊界的Ngomoromo營區,到大約兩英哩外的溪流裏集水。在路上她們被一群叛軍突 襲--兩個男人以及兩個男孩--他們強迫她們走到更遠的棄置建築物裏。其中一個女人,Alimina Adyer,帶著一個小嬰兒,而小嬰兒開始哭了。叛軍將小嬰兒從母親身上搶過來,並且用來福槍托將它殺死。嬰兒的母親不忍心看到這種場景,試圖逃走;他們 也將她當場打死。其他的女人被強迫進入空屋。現在她們將因不聽話而被懲罰,如果任何人發出聲音,她們都會被殺。然後他們以刺刀割下她們的嘴唇,一個接一 個。他們撕下她們身上的衣服,叫她們跑回營區,到她們「丈夫」身邊去,意指政府軍,並且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當她們說完的時候,有一陣沉默,我在其間拚命想找點什麼來說。只有在事後,我才領悟:那段無言的空白是唯一恰當的反應。任何問題,任何抽 象的政治哲學,都沒有價值。這樣子的暴力已經到達完全沒有理性沒有目的的程度;它的存在只為了滿足它自己--引起別人的痛苦來顯示自己的權力。

在 出去的路上,我們的翻譯者,大衛,指著醫院的陽台,說:「許多夜間通勤者要來了。大約再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夜間通勤者。這個戰事其中之一令人噁心的 說法。它所指的是數千名,絕大多數還是孩子的人,這些小朋友每晚都走好幾英哩路來到鎮中心、營區裏睡覺,遠離森林邊緣的危險。大衛說:「這個地方會充滿這 些人。」
有一刻我想像著:孩子們的身體躺成好幾排,在黑暗中睡眠與呼吸。他們一直到太陽升起之前都會留在這裏,然後他們起身,走路回他們所來的地 方,繼續他們的日常生活。


「醫者無疆界」組織網頁:http://www.msf.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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